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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的两天里,登龙巷上的陌生面孔更多了,有角儿在戏台上从早唱到晚,也有货郎沿街卖货,还有莺莺燕燕的女子在夜里乘着花车卖唱。
到了第三天晚上,建王府上张灯结彩,门前络绎不绝,府内一处高楼里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。
李京泽从扶龙山回到登龙巷时,宽阔的街上已经热闹无比,花车上的艳装女子抛下大片花瓣,沿着街道洒了一路。
先是有卖艺者含下烈酒,喷出凶猛的火,向他抛来酒坛,他灌了一口,嗓子如火燎,身上有火苗爬出来。
他掸起一抹,放到酒坛中,顿时起了火舌,舔舐着坛口,他一边喝一边往里走,来到一处算命摊子前。
摊子后是个小胡子男人,面容高古,李京泽抱着酒坛醉醺醺坐下去,道:“这位道长,我来算吉凶。”
男人微微一笑,桌上有三堆锈蚀的铜币,他一把归拢,次第排开,画出一个大大的凶字。
李京泽打了个酒嗝,摔了空坛,一脚踹翻摊子后扬长而去,男人哈哈一笑,并不在意。
前方有打斗比武,水火风雷齐出,好不绚丽,李京泽想从旁边过,不料那几人也挪了过去。
他又往右边走,却依旧被拦住。
李京泽醉得颠七倒八,能找对方向已是庆幸,见此情景更是怒从心头起,恶向胆边生,一头冲了进去。
一人掌心喷火,化作鸟雀,一人高空吐水,如同悬河,还有一人身上雷霆翻涌,如奔雷疾掠而来,李京泽怒吼一声,正要出手,不料一道身影抢先出手,将三人喝止:“不要冲撞了贵客!”
李京泽眯着眼睛,只见来人五大三粗,背着一杆红缨长枪。
他拍手赞道:“道友真是待客无碍!”
那人咧嘴一笑,让开位置,李京泽走过去,已是邻近王府,这时花车从前方缓缓驶来,有羞答答的声音传来:“那位公子,当心车架!”
李京泽抬了抬眼皮,不由眼睛瞪得溜圆,失声道:“你是云脂堂那个矮竹竿姐姐?!”
花车上有五六个女子,其中一人居于右侧,红衣滑肩,扶着花架似病柳扶风,闻言脸色羞红,不敢再说话。
其余女子则是放浪形骸笑了起来,说着听不懂的话,李京泽愣神间只觉香风扑面,粉红花瓣从上方洒下,有几瓣落到他脸上。
他甩了甩脑袋,目送花车远去,定定站了许久。
王府门前,赴宴者如流,有满面笑容的管家报着各路名号。
李京泽抬起脚步走过去,一个小厮凑上来小心翼翼问道:“这位公子可有请贴?”
李京泽身上酒气弥漫,挠了挠头道:“没有请帖便不能赴宴吗?”
小厮讪笑点头,李京泽呵呵笑道:“怎么样才算是请帖?”
小厮懵了一下,一边管家见状走过来,突然李京泽拔剑出鞘,虚划起来,醉醺醺似鱼龙舞,剑气留痕,化作一行大字:“太白剑池动,学阁李祭酒。”
十字迎风不动,剑意凛凛,旁边响起一片叫好声,李京泽摸出酒葫芦,拔开塞子,才发现里头空荡荡,等得嘴酸脖子酸,终于喝到一滴霸王烧。
他心满意足,迈开步子道:“这便是我的拜贴!”
管家将小厮斥退,满面春风,宣道:“有请太学阁李祭酒上座!”
李京泽醉意朦胧,朝他比了个大拇指,打个哈欠进到建王府中。
刚一进门,一股劲风便吹得他发丝狂乱飞舞,他定睛一看,只见府内假山摇动,水池叮咚,仆人侍女两立,达官贵人、陌客奇人比比皆是。
他顺着人流走到一处宽大的高楼中,厅内沸反盈天,祝贺声、大笑声、推杯换盏声不绝于耳,宴席最前方搭着红木高台,其上戏腔激昂,足可绕梁三日。
有许多目光投了过来,善恶皆有,他露出淳朴笑容,随便选了一张桌子坐下。
桌上客人六七个,齐齐看来,他旁若无人,拿来酒樽,倒满入腹。
有人敬酒道:“小兄弟海量!在下涂江丁散人,敢请教名号?”
李京泽哈哈一笑,侧头露出一双神异眼眸,与其碰杯道:“丁前辈客气,在下岭南李动池,无名之辈尔!”
丁散人高袍大袖,豪迈一笑:“能赴此宴者,岂有无名之理?”
李京泽呵呵一笑,两人皆干杯,这时其余几人也纷纷邀杯自报家门,李京泽尽数接下,喝得神魂颠倒。
高台下有侍女成群,舞剑缤纷,过道中有琴瑟争艳、琵琶和鸣,李京泽一边欣赏乐舞,一边大快朵颐。
这时桌上正浓烈,丁散人举杯道:“诸位道友,此番宴会群雄毕至、贤英影集,当浮一大白!”
李京泽偏头,眼眸中纹路缓缓转动,只见一条三头黑蛇元神立在丁散人身后,吐着猩红的信子。
众人皆举杯,李京泽面带笑容,一一扫视,赞道:“真是群英荟萃啊!”
他恍神片刻,摇摇晃晃站起身,一边喝酒,一边看向这偌大宴会,目光所及之处,人鬼妖魔皆有。
喝下这一杯后,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,他扭头一看,讶然道:“你怎么也来了?”
白筠穿着一身华贵衣装,脸上略施粉黛,红唇娇艳,蹙着眉头,将他拉到一边,有些不自在道:“祭酒你吃醉了,国师让我带你过去。”
李京泽晃了晃脑袋,任由她带着自己走到宴席最前方。
这是两片半圆环桌案,白筠领着他坐到末尾处,而国师就坐在这片桌子的中间,言笑晏晏,觥筹交错。
对面坐着建王和一群怪人,双方仿佛友人,相谈甚欢。
李京泽呆呆坐下,望着白筠的脸直出神,后者恼怒道:“你盯着我干嘛?!”
李京泽眨眨眼,怕别人听到,靠近她压低声音道:“公主你其实是条龙对吧?”
白筠被他的酒气熏得慌,又不好发作,只能哄道:“是是是,我是一条龙,你先喝口汤醒醒酒。”
李京泽吸了吸鼻子,喝了一口鲜美的鱼汤,笑道:“我能看见的,公主的元神,是一条白花花的……”
白筠吓了一跳,连忙捂住他的嘴,气道:“你再乱说,我就不理你了!”
李京泽挣脱开,想起一件事,从怀里掏出一颗透明的水球儿,里面有一只小乌龟,他将盖子打开,伸进手指摸了摸龟壳,说道:“这是我两位师叔送的小乌龟,随我姓,叫李小龟,长了半年还是丁点大,不吃不喝也不会死,很好养活,公主别嫌弃……等一下,你不要抢!”
白筠眨着眼睛,盯着一动不动的小乌龟,脸色红扑扑。
李京泽拨开她的手,警惕道:“我还没说完哩!我要送的不是小龟,而是这个水晶球,这是我花三两银子买来的,据说是南海特产,珍惜得很!”
白筠呆住,看着他把小乌龟取出来,一脸豪迈地将空球儿递过来。
她接过这个南海特产,蓦地撇过头,恨不得用眼睛把这玩意戳个窟窿。
水晶球上有透明的珊瑚纹路,李京泽刚要开口,她闷闷道:“好丑,还脏兮兮的,没有小乌龟可爱!”
李京泽想了想,道:“那你先还我。”
白筠大怒,一把推了回去,气道:“还你就还你!”
李京泽没说话,将小乌龟放了回去,放到她眼前摇了摇。
只见水晶球表面的纹路有了颜色,小乌龟被摇得晃晃悠悠,白筠扭过头不想看,李京泽道:“你喜欢便拿去呗,不过我先说好,水晶球是你的,小龟还是我的,并且你不要把它玩坏了。”
白筠瞪大眼睛,脸色又红了,听完后又没那么红,红唇扁了又弯,弯了又扁,总之一句话没说,握住水晶球,朝着小乌龟傻笑起来。
李京泽看得恍了神,久久难以平静,突然一声大笑声震得耳膜生疼,醉意都退去两三分。
座中宾主皆抬头看去,只见戏台上三只眼的真君龙行虎步,将猴头掷在地上,大笑三声,朗声唱道:“我是太平净世道,雄鸡一鸣除恶首!”
“好!”
建王那边都拍手赞叹起来,他身边坐着一个青年,长发披肩,面有不适之意。
青年察觉到目光,向李京泽看来,后者皱了皱眉,露出笑容。
青年被他的笑容感染,脸上和煦起来,这时建王环顾左右,赞道:“这场《帝师》唱得真是尽兴,恨不能亲身斩下妖猴头颅!”
一人搭腔道:“王爷所言极是,这等祸乱天下的妖猴,伏诛时真是大快人心呐!”
李京泽忍不住侧目,只见国师施施然饮下一杯酒,说道:“王爷打着满月席的名堂,就是为了让在下看一场戏吗?”
宴席突然安静下来,一时间落针可闻,建王无声而笑,平静道:“国师不要心急,后边还有两场戏呢!”
于是铜锣敲响,幕布落下又展开,宴会恢复喧闹,而戏台上各类角儿你方唱罢我登场,讲起了第二道戏本。
一开始灯光齐灭,一道身影在黑暗中捂着脸哭哭啼啼,接着另一人携光而来,唱起佛家经言,随后一道光落在哭泣之人身上,他缓缓抬头,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。
随后便是空中花瓣纷落,哭泣者于花雨中起舞唱戏,每一段戏后便多出脸上的一个器官,到最后五官齐全,脸谱英俊无双。
《暗室明》到此落幕,李京泽心有所感,向那青年看去。
青年面目平静,脸上却挂着两行清泪,他旁边是那个怪僧,搭着他肩膀低声诵念佛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