柏延喜欢雪,在他穿来之前,他每逢假期就要到一个正下雪的地方小住几天,也不出门,仅仅是坐在大庭院里看落雪罢了。
“薄薄一层,”陆意洲比划两下,说,“下不了多久雪就会停。”
“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下很大的雪。”
柏延:“哪里?”
陆意洲报了一个地名。
第46章
柏延曾在某个专放纪录片的频道听过他说的地方, 地域辽阔,昼夜温差极大,景色美不胜收。
却也因为跟不上时代的发展, 鲜少被人提及,网络上但凡有人提及,必定会在标题里加上“冷门”二字。
他很好奇陆意洲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。
“我妈就在那儿。”
陆意洲的声音很轻,像片羽毛在他心上刮了一道。
尹家有一座墓园,处在平成的边界, 挨着山林和一个小湖。他们这样的大家族多少有点迷信, 依赖风水之说, 死后也要求一个安稳的地方寄托肉身。
但尹凝却是唯一的叛逆者。
陆意洲说,他妈是一个很草率的人,无所谓什么风水不风水,她的安身之所甚至是临死前抓阄抓的。
“她写了封遗书放在青姨那里, 过了几年, 青姨才肯拿出来。”
柏延静静地听着,陆意洲的三言两语好似一支画笔, 轻而易举地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潇洒恣意的形象。
陆意洲几乎没怎么跟他谈过尹凝, 今天却收不住地说了很多。
“或许是病得没力气了吧,那封遗书没多少字,”陆意洲敛着眼眸, “第一个是交代青姨, 不能让尹家以及陆章带走她的骨灰;第二个是让青姨好好活着,少抽烟、少喝酒。”
柏延:“青姨抽烟太凶。”
“她戒不掉,”陆意洲复杂地笑了一声, 既在说烟,也在说人, “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戒掉。”
得到的东西,可能不再喜欢,可能转手丢弃。
但失去的,能让人刻骨铭心地记一辈子。
尹凝对于尹青青来说,正是后者。
陆意洲呼吸匀长,道:“最后一个,我妈在遗书里说,她祝我健康、快乐、自由。”
“没有了吗?”柏延问道。
“没有了。”
在尹凝的遗书里,陆意洲这个亲生儿子反而排在了末尾,连对他说的话也是整封信中最少的,可柏延不觉得尹凝不爱陆意洲。
那句祝福语,每一个字都透露着一位母亲的遗憾和期许。
“柏延。”
“嗯?”
陆意洲的指尖勾着他的发梢,绕着弯地转了几圈,他迟疑道:“你……想见我妈吗?”
柏延的手机就在枕边,他输入陆意洲提到的地名,指着搜索结果第一条的那张雪景图片,下颚微抬:“去这里?”
他摁住锁屏键,将被子往上提了提。
“平成再次下雪的时候,我陪你看看阿姨。”
一个轻柔的吻回应了柏延的话。
男单和女双的决赛在同一天进行,决赛的前一天,柏延赢了一名来自广通的选手,而刘锐在1/2决赛中险胜陆意洲,与柏延争夺最后的全运会冠军奖牌。
“又见面了。”
刘锐和李煦在某一方面很像,他们都爱赛前拉着对手闲聊,哪怕被裁判出示黄牌警告也无所畏惧。
这天到场的媒体人翻了几番,显然是冲着即将诞生的冠军来的。柏延拉伸着大腿,于一众高举相机的人群中找到了他哥。
柏庭一身正装,脖子上打了条深蓝色的领带,还“装模作样”地戴了副金边的平光镜,柏延想朝他哥打个招呼,余光却扫到门神般立在柏庭身侧的男人。
他不爽地皱着眉,尹随山竟然也跟来了。
“你看什么呢?”刘锐好奇道。
柏延:“没什么,看到个晦气的东西。”
刘锐当他在开玩笑,从前往后地捋了把比指甲盖还短的头发,他耳垂中央插了根小黑棍,不仔细看容易错认成一颗黑痣。
“我想问个问题。”
“你问。”刘锐弯腰系鞋带。
柏延:“上届全运会,你是亚军。你为什么拒绝国队的邀请?”
寸头青年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,模样认真地思考了几秒,答案不似作假:“赚钱。”
“我想多赚点钱。”
柏延:“那你——”
场上的裁判举起第一张黄牌,柏延收回剩下的话,向他的位置走去。
走到一半,刘锐小跑着赶了上来。
“我可能要拒绝第二次了。”他不咸不淡道。
场上安静得出奇,仿佛听得见针落地的声音。上一次与刘锐对阵是在几个月以前,柏延的手掌弯成小船状,打出了风格截然不同的一球。
刘锐的回击同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柏延不由得想起他刚进国队,被几位师兄压着打的那段时光。一开始,各种大大小小的比赛他基本没赢过,被血虐下场后,他一连好几天陷在郁闷的情绪里。
有次他站宿舍的露天阳台上吹风,碰巧遇见上来晒被子的师兄,吓得师兄以为他想不开,被子也不晒了,拉着他谈了几个小时的心。
“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,小延。”
师兄语重心长道:“这么急功近利不好,你要平和。”
对,平和。
柏延膝盖前弯,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将球反扣回去,与此同时,他的局分变动一分。
“长江后浪推前浪嘛,到时候我们这批运动员退役了,国队就靠你们了。”
师兄怀里抱着宛如花卷的被子,他顶顶柏延的肩头,眨眼道:“别想不开哦!”
面容稚嫩许多的柏延点了点头,表情复杂:“我只是上来透透气。”
师兄“啊”了一声,自顾自地把被子晾到架子上,碎碎念了句“哎哟,今晚肯定尴尬得睡不着了”。
这场比完,柏延整个人像失足落水后刚被人打捞上来,发丝、脖颈以及短袖,透着浓烈的湿意。
刘锐坐他左侧,跟柏延隔了一个空位。
“真不进国队了?”柏延一点点地擦着脸上的汗水。
“难说。”
刘锐板着脸,配上他那头毛寸,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“我不好惹”的气息。他歪头看了眼正在擦汗的柏延,说:“次次你赢,好没意思。”
“我又不会赢一辈子。”
柏延躺倒在休息区的座椅上,身上的每一次肌肉都在向他发出过度运动的信号。
打赢刘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,他从不觉得赢了刘锐就代表他实力更胜一筹。
“也是。”
刘锐:“说不定下次就是我赢了呢。”
柏延友善提醒道:“你不进国队,我们短时间内很难有‘下次’。”
“而且我真的想不明白,”他说,“你为什么打算拒绝第二次?你就这么不想追逐一下更高层次的奖杯吗?”
刘锐缓缓摇头。
运动过后,他的嗓音变得沙哑:“我家里人生了场重病,我需要钱。”
须臾,刘锐补充道:“很多钱。”
他不如喻淮息有名气,喻淮息接一次宣传获得的酬金,比他一整年加起来的都多。赞助赛来钱快,但有时候总碰上一些乌七八糟的人。
“进国队照样可以赚外快。”
这个世界不一样,是允许运动员私下接广告的。
刘锐看着他,笑道:“每天有训练啊,哪有那么多时间?”
处在什么样的位置,就要拿出什么样的成绩。诚然,国队是允许运动员赚所谓的外快,可你不能因为个人原因耽误队里的进度。
“冒昧问一句。”
柏延道:“你家人患的是什么病?”
刘锐沉默几秒,道:“血癌。”
他陡然起身,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,在他转身的一刹那,柏延开口道:“国队见。”
“什么?”
刘锐第一遍没听清。
于是柏延又说了一次:“我说,我们国队见。”
刘锐背对他摆摆手。背影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