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王景来了。”
陆意洲贴心地把筷子拆开,相互刮擦几下才递给柏延:“章教这会儿跟他在一起。”
“在聊人选的事?”
“嗯,他们貌似有点小争执。”
这点柏延倒是不担心。
在气场上,章翼不像是吃亏的类型。
等他们过去了,柏延才发现事实跟陆意洲说的略有出入。章翼和王景压根不是一点“小争执”,简直称得上是剑拔弩张。
见他们来了,章翼摆出来的那副臭脸稍微收敛些许,他对柏延招招手,把人招到身边,冷着脸介绍道:“来,这是王景教练。”
“柏延、陆意洲,你选的两个人都到了。”
身材中等的中年男人眉头舒展开来,脸色也好了不少,朝他们含蓄地点头。
时隔几个月,柏延没想到第二次见到王景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。他现在依然记得刚穿过来的那一天,在医院的荧屏上看到的赛事采访。
王景面向镜头,说“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”。
“平成向来不是乒乓强省,”王景眸中划过一道锐利的光,转眼间又变得平和沉稳,“我很意外你们在全运会上的表现。”
“每一个选手都有无限的可能。”
章翼笑声带着一股冷意,字里行间夹枪带棒:“强压着不让新人出头,光凭那些混日子的,怎么可能翻得了身。”
王景额角跳了两下,一副即将发作的样子,章翼紧跟着说道:“你看我们平成不就这种情况吗?引入了新鲜血液,队里的氛围一下子起来了。还得靠新人嘛,你说是不是,师弟?”
他着重咬紧了最后的那句称呼。
王景……是章翼的师弟?
这是柏延始料未及的。
“马上通知下来,”章翼转头同柏延道,“你和意洲准备准备,该走流程了。”
“章教。”
陆意洲忽然出声:“有个事儿想问问您。”
“你说吧。”
“回省队后,我们大概什么时候放假?”
章翼:“……”
陆意洲又问王景:“王教,我们正式入队的时间您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吗?”
“春节过后吧,具体等通知。”王景道。
“你小子!”
章翼一脸不可置信,道:“都是准国家队成员了,你只关心什么时候放假?”
陆意洲低着头,飞快地瞥了柏延一眼,道:“快过年了,想早点和家里人吃年夜饭。”
这时,王景收到了一条消息,似乎非常紧急,他没有在这多留。待王景走后,章翼朝着他离开的方向瞪了一眼,语气不善:“跟那群乌七八糟的人混久了,官僚味比谁都重。”
他看向柏延和陆意洲,疲惫地叹口气。
“你们大概有几天的假期,趁着休假好好放松放松,这下进了国队,恐怕就没以前那么轻松了。”
“您有这次进国队的选手名单吗?”柏延问道。
章翼:“没,但我多少有些猜测。”
“小柏、意洲……我们任重而道远啊。”
全运会结束当天, 柏延收到了来自王飒和张清驰的喜讯。
她两一个打到了女单亚军,一个排进了八强,共同合作的女双也拿到了一个不错的比赛名次。
场上的颁奖仪式到了尾声, 张清驰高捧着她们的女双季军奖杯,眉飞色舞地朝章翼说些什么。
柏延难得有一个和王飒独处的机会,这个恬静少话的少女望向赛场,眼睛里溢满了藏不住的笑意,他不忍打破这样平和的画面, 直到王飒反应过来, 轻声道:“柏延哥, 谢谢。”
“不用跟我说这些。”
柏延:“我为你做的事很少,你能走出来、做出正确的选择,全因为你自己。”
王飒笑了笑,不置可否。
“前两天的时候, 我收到黄师兄的微信消息。”
柏延听到黄一楠的名字时, 忽然有种时过境迁的感觉。陈志佳一事没过多久,他向上主动申请退役, 并在一周后搬出了省队宿舍, 后来柏延没与他联系过,只知道他盘下了一个店铺,目前在做些小生意。
王飒道:“他那里收着我姐当年的球拍, 问我还要不要。”
“留下来吧, 毕竟是旧物。”柏延说道。
“我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她额头的汗水蒸发了,脸上红彤彤的,泛着热意:“姐姐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, 我都沉浸在失去她的痛苦中。”
“不知道柏延哥能不能明白,”王飒的目光好像一张渔网, 涣散地铺洒在赛场上空,“我有时候甚至会出现幻听的症状,听见姐姐叫我的名字,就和往常一样。”
“我理解。”
柏延说:“失去至亲的感觉就像从你身上挖下一大块肉,血淋淋的,疼痛时常冒出来提醒着你,你丢失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。”
“对啊,血淋淋的。”
王飒觉得他形容得很恰当,两手食指无意识地缠在一起,勾成了一个小结。
“我以前强行逼自己铭记姐姐遭受的一切,满脑子想着,我该怎么报仇,我该怎么为她讨回公道。”
王飒看着他,说:“姐姐还在的话,应该不想看到我这样吧。”
柏延神思游离天外,若有所思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原来的,现在的,两个世界都让他失去了双亲,他诞生于孤独里,尽管之后幸运地走了出去,但仍兜兜转转地和它打着交道。
他把很多事看得很重。
亲人、荣誉、朋友、爱人。
他渴望得到,又患得患失,说到底也是他不肯放过自己,不肯往前迈出那一步。
“柏延哥。”
王飒话语里带着几分试探:“如果可以的话,尝试着走出去,是一个人最好的选择。”
柏延的手机震了一下,他点开锁屏看了眼,是陆意洲发的消息,问他什么时候出来。
他们今天下午六点的高铁,不回平成了,准备直达那座暴雪肆虐的小城。
柏延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,鼓励似地拍了拍王飒的肩膀。
或许未来,他们的轨迹将彻底交错,沿着各自的方向徐徐展开,不过在如今这个还未发生任何变化的起点,他很高兴王飒的抉择。
“我知道了,你也是。”
放下过去吧,走你想走的道路。
场馆外,点状的小雪从空中降落,缓缓落到柏延那件毛茸茸的外套上。穿着一身全黑加绒冲锋衣的陆意洲长身挺立,一只手揣在荷包里,一只手冻得通红,略显僵缓地瞧着手机键盘。
柏延低头瞧了瞧他和陆意洲的对话框,上面显示“对方正在输入中”。
他走过去,指尖勾勾陆意洲脖子上的羊毛围巾,明知故问道:“和谁发消息呢?”
“和某个半小时没回我的人。”
“哎呀。”
柏延握住他的手,往外套口袋里一塞。他的手说不上暖,捂了一会儿,陆意洲的体温反倒比他升得快。
他本想说要不要回去收拾了行李再出发,结果陆意洲高深莫测地说了句“不用”,须臾,继续道:“我在宿山也有一套房产,里面放置了换洗的衣物。”
宿山即是他们将要去的那座小城。
柏延:“……”
他到底有几套房产?
“那我需要准备什么吗?”柏延道。
陆意洲沉思片刻,说:“人准备好就行。”
广通到宿山,坐高铁至少四个小时,陆意洲订的商务座,一上车眼罩一拉毯子一盖,睁眼便到了宿山车站。
柏延睡得头发乱翘,他梳理好翘起来的那缕“呆毛”,慢吞吞地穿好了外套。
在他拉拉链的时候,陆意洲不知从哪变出来了一个耳罩,一个口罩和一双毛线手套,柏延戴的这套是淡绿色的,背面贴了长颈鹿的贴纸。
柏延隔着那层粗糙的毛线摸了摸长颈鹿的尾巴,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。
“笑什么啊。”
陆意洲嘴上骂骂咧咧,给他戴耳罩的动作却非常轻柔。
柏延把脸埋在暖和的围巾里,低声道:“笑你手套上的是一只小猪。”
蓝色的,小猪。
他笑点很奇怪,碰上和陆意洲相关的尤甚。
高铁到站,每一列车厢的门自动开启,柏延跟在陆意洲身侧,脚未踏出站台,呼啸而来的寒风就给了他当头一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