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钧心中一动,试探着说了一句:“娜仁公主说,她有一个姐姐,小时候待她极好,可惜很早就出嫁了。”
他声音很低,只有来敬酒的脱脱不花正妻能听到,她手一顿,一双眼瞬间泛起了泪花,她忙低下头去,却控制不住颤抖的手,让酒水溢了出来,瞬间打湿了林钧的袍子。
旁边围在脱脱不花身边的美人注意到这一点,立刻凑近脱脱不花耳边轻声低语了句,脱脱不花看了过来,瞬间大怒:
“蠢妇,真是什么都做不好!”
迟暮美人立刻惶恐地跪了下去,林钧忙道:“不怪王后,是我的错,没等她倒完酒,就拿起了酒杯。”
哈铭瓮声瓮气地翻译:“是使者的错,嘴馋,等不及酒倒完,就去抓杯!”
林钧:“……”
靠,突然想起来自己当初,为什么要自强,学习蒙语了!
林钧磨了磨牙,努力扯了个笑容,由衷赞道:“大王的马奶子酒清冽又带着丝香甜,实在令人爱不释手啊!”
哈铭这憨货再次发挥了他的特长:“大汗的酒,好喝!爱喝!”
只能说这边的部落首领们,是真爱哈铭这个调调啊!
前有也先,现有脱脱不花!
两句话,就消弥了脱脱不花的不快,他哈哈大笑地看着林钧道:“那你就多喝点!”
脱脱不花又瞪向犹自跪在地上的王后,“还不起来,带贵客去换一身衣服?!”
王后含泪应是,低头领着林钧,回到了旁边的小帐中。
脱脱不花倒是大方,袁彬没去赴宴,也得了酒肉,一个人正默默地吃着,见到林钧回来,一下站起,一脸警惕。
林钧摆了摆手:“无事,你吃你的就是!”
说着,他调转身体,看向了捧了身新袍子,尾随而来的王后,“还不知公主芳名?”
他用的是公主,而非王后,王后的泪,一下就流了下来,这是千百年来,所有和亲公主的苦——
背负联姻宿命,嫁到对头家中,若是双方不起战端还好,一旦打起来,这联姻过来的公主,就成了夹心饼干。
王后颤抖着道:“乌兰,我叫乌兰。”
林钧沉默了,乌兰,在蒙语中代表着热情和活力,可看看现在王后的样子,满脸憔悴,哪还有半点热情和活力!
她刚才倒酒的时候,林钧也注意到了,她的手指粗糙,手背有皲裂,平时定是没少干活。
林钧有些不忍心,再从这个可怜的女人口中套话了。
万一败露,只怕对方要死无葬身之地。
他犹豫间,乌兰却突然跪了下来,泪流满面地苦苦哀求:“使者,请你救救我的孩子!”
林钧一愣,“孩子?!”
乌兰哽咽着解释了一番,声音有些吞吐,直到她又说了一遍,林钧才明白过来。
原来脱脱不花和也先闹翻,根本原因,还在这个名叫猛可的孩子身上。
也先要求,脱脱不花立猛可为王储,遭到了脱脱不花的拒绝,二者因此闹翻。
王后乌兰的日子本就不好过,自此越发艰难。
林钧也没有猜错,因朱祁镇的复位,脱脱不花担心也先和大明联手,故率部族居于此处,抢先截断二者往来。
至于伯颜使者因何叛变一事,乌兰一脸茫然地表示不知。
林钧苦笑:“公主,我现在身陷囹圄,也没办法帮你啊!”
乌兰眼中依然含泪,人却站了起来,她直接拨出腰刀,在帐篷上扎了个洞,向外看去。
观察片刻,回过头来,乌兰看向了林钧,似下了决心,毅然道:
“明天是马奶节,今天大汗的族人就开始庆祝了,守卫必然松懈,等到月亮划向天的另一边,我会帮助使者离开!”
顿了下,乌兰眼中泪花再泛:“我只有一个请求,希望使者,能够做到!”
林钧的心,扑通扑通跳了起来,若是能够逃离——
他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,谨慎问道:“什么请求?”
乌兰咬了咬下唇,认真道:“请使者,把我的儿子,猛可,带回大明!”
“不要让他,成为也先和脱脱不花手里的刀!”
乌兰咬牙切齿,说得格外绝决,显然,无论娘家还是夫家,都让她彻底失望了。
带回大明?
倒也不是不行,大不了,他个人出资养着!
唔,尚膳监的监正,月薪到底是多少?见鬼,林钧这才发现,他干了两个月了,前一个老板被关,后一个老板没心没肺,都没给他开工资!
幸好他还有一点业余爱好带来的小收入。
养活一个蒙古娃,应该够了吧?
如同后世的所有年轻人一样,一涉及养娃,第一反应都是钱够不够,钱够了,剩下都是小问题。
林钧痛快点头:“没问题!”
林钧浑没注意到,旁边的袁彬,眼神已经变了——
质子自动送上门,几年后,大明岂不是可以扶植一个亲明的傀儡汗王?!
袁彬有些明了,为何皇上,会给林钧一堆空白圣旨了!
成大事者,不拘小节啊!
乌兰王后大喜,就要上前解林钧的衣扣,吓得林钧往后一躲,乌兰片刻后反应过来,把新袍往林钧面前一送,“那使者自行换衣吧!”
林钧这才明白过来,挠了挠头:“我还没成亲呢,有些不习惯哈!”
乌兰一怔,轻声道:“使者一定是个好郎君——”
她顿了下,喃喃道:“怪不得娜仁到现在还不肯成亲。”
林钧愣了下,许久没听过的名字,传来的竟是这样的信息。
他心中隐隐升起了些许的罪恶感,忙一把拿起衣服,“请王后先回避一下!”
乌兰摇头笑了笑,主动退出了帐篷。
她站在门口,两个守着帐门的大汉,很是恭敬地又退了一步。
乌兰看在眼中,心中喟叹,无论脱脱不花怎样磋磨她,只要她的兄长,也先,还是这草原最强的部落首领,这帮下面的人,就不敢对她不敬!
这也是她敢放走明使的底气——她手上,总是有些可用之人的。
片刻后,林钧换好衣服,走了出来。
乌兰看了一眼,笑了起来,“大汗的袍子,穿明使身上,倒有些小了。”
林钧也很无奈,他刚二十,还在抽穗,离横着长,还要几年功夫了。
衣服颇有些松垮,林钧也只能扎紧腰带了。
林钧心中有鬼,带着袁彬回到席上,连着哈铭一起,三人轮流敬脱脱不花的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