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烟起，燕云劫，兵临城下。</p>
剑锋动，鼓声擂，意气风发。</p>
古烈江边男儿英雄豪迈，婉珠城下铁骑霸王马踏。</p>
白髯洒，一品淡香茶。</p>
人谋尽，月高悬，漫漫天涯。</p>
怎奈何，梦醒时，一场浮华。</p>
轻挑雨帘，望高楼丝竹暗哑。</p>
寒夜微凉，风萧萧残烛冷蜡。</p>
鬓已星星，人空去，却只是流水落花。</p>
江南的五月正值一年当中最适人的季节。没有冬季的阴冷，没有夏日的炎热，哪怕是眼前这一场蒙蒙细雨，也会给这生机盎然的燕州添上几分烟雨的朦胧。</p>
不过，在某些人的眼里，这场细雨带来的非但不是浪漫的诗意，反而却是低沉阴暗，灰冷的天空。</p>
燕州，夏荣城。</p>
“天雷啊，这是天雷！啊哈哈哈哈哈哈…”</p>
没有人能够想到，这一句疯人歇斯底里的大叫居然是从整个燕州的心脏，古烈江南岸的权力最中枢，机要府中传出的。而这一声嘶吼，便仿佛一双利爪，撕扯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扉。</p>
机要府正厅的正中央，摆着一张雕龙的红木龙椅。</p>
九条精巧的雕龙盘桓于云雾之中，盘旋交错，神态各异。或怒或喜，或狰或静，栩栩如生，堪称当世之极品。</p>
而为人所不知的是，这一张椅竟花费了燕州三十名最好的工匠，整整三年时间的心血。龙椅是在一整段四人合抱的紫檀木上雕刻而成，龙椅本身亦即九条雕龙，浑然天成，没有一丝缝隙，更没有用到一颗铆钉。据传说，坐在龙椅之上，沉浸在幽幽檀香之中，只要能小酣一个时辰，便能精力充沛，抵的上常人的一夜彻眠。</p>
而正是在这一张极为名贵的红木龙椅之上，此时此刻，一只苍老的手却正死死抠着龙椅的扶手，突突打着颤。手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扶手上精致的木纹之中，毫不吝惜的发泄着主人心中的悲愤和痛苦。</p>
手的主人端坐在龙椅的正中，他是一名年过六旬的老人。近一生的漂泊奋斗，一辈子的沧桑坎坷，在他面容上留下的，却只是一道又一道岁月的伤疤。从黑发到白发，从燕州到青州，在人们的印象之中，似乎永远是那一缕漂亮的白髯，在他的胸前迎风飘洒。</p>
他是燕州的首席大长老，他是“白胡教父”，他是钟萧，钟叶秋。在他的统帅下，燕州成为云鼎大陆上首屈一指的富饶之乡；更是在他的盛名下，青州战场上的燕州男儿，抛洒着他们的滚烫的鲜血，燃烧着他们的看似无限的青春。</p>
没有人知道，后世史书上“燕云乱”这三个字，对于这位老者来说，意味着什么。</p>
没有人知道，这位孤独一生的老者，为了这一切，付出了多少。</p>
更没有人知道，这名老者，此刻正在想些什么。</p>
好吧，也许，有一个人例外。</p>
只有这个人，曾经跟随钟萧出生入死。只有这个人，曾经在钟萧最艰难的时刻，坚定的站在钟萧的背后。万人景仰的白胡教父在前线南征北战，这个人却在他身后默默的料理后方的一切。粮饷，军需，运输，补给；抚恤军属，照顾伤员，这个人兢兢业业的做到了他能够做到的所有。</p>
有个算命的疯子曾经说过，燕州四大长老，如果没有“乌鹊”，燕州只是少了一个打手；如果没有“赤金”，燕州只不过少了一副盔甲；如果没有“紫竹”，燕州只不过少了一双眼睛。但如果没有“黄葵”，燕州就没有了脊梁。</p>
所有人都对这个算命疯子的话嗤之以鼻，甚至大声嘲笑，而只有当时在场的钟萧，却冷冷的看着那个算命的，没有说一句话。</p>
也许，算命的算是说对了一点。只有燕州的脊梁，才真正懂钟萧。</p>
他懂钟萧的所作所为，懂他的过往辛酸，懂他的凌云壮志，懂他的儿女情长。他懂钟萧心中，那一个伴随他几十年的梦。</p>
所以，在那一夜，当那一把大火染红了夏荣城的半边天，堂堂的燕州黄葵长老，疯了。</p>
“大长老啊！那是天雷呐！哈哈哈哈…！”</p>
厅堂内，黄葵长老披散着蓬乱的长发，浑浊的双眼呆呆的投向天际。他歇斯底里的怪叫着，呼号着。泥尘布满了他破旧的衣衫，上面尽是洗不掉的烟熏黑烬。</p>
那一夜，燕州八十万石粮草，被一把大火付之一炬。</p>
自从那一夜，那个沉着稳重，行止内敛的黄葵长老，崩溃了。</p>
那一夜，他把他的魂留在了夏荣城的督粮营。</p>
自从那一夜，黄葵长老就再也没有脱下过他的那一身长衫。</p>
“天雷啊！哇哈哈哈哈哈！你们都看到了吗？天雷啊！真的是天雷！！！”</p>
厅堂之中，回荡着黄葵长老疯狂的嘶喊。他用他满是泥灰的手指，从每一名臣佐将领的面前指过去。</p>
“你们，都看到了吗？看到了吗？！”</p>
数十员燕州的臣佐将领，噤若寒蝉。除了黄葵的大叫，周遭却是死一般的寂静。</p>
冷汗，浸透了每个人的后心。</p>
黄葵狰狞的笑着，在所有人的印象里，似乎他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。每当他指向一个人的时候，那个人便只能尴尬而又惶恐的低下头。对于他们来说，夏荣城的那一夜，也是永远无法忘记的。</p>
最终，黄葵的手划向了钟萧。随着那一缕白髯出现在他涣散的目光之中时，他忽然一凛，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他极度恐惧的存在。猛然间，眼前的白色蔓延开来，惶恐，惊诧，恼怒，忿恨，各种各样的感情突然之间在他的脑海中炸开，最终却化为一句声嘶力竭的呐喊：“火！是火！快救火啊！来人啊，救火啊！！！”</p>
黄葵猛地撞开厅门，向外跑去，再没有回头。</p>
死寂。</p>
没有人想到，那个燕州鼎鼎大名的黄葵长老，竟已沦落至此。</p>
大厅内鸦雀无声。</p>
许久，人们听到了红木龙椅上细细的低吟，声音很轻，听不可闻。</p>
“你们来给老夫说说…”</p>
这一声细语，却好像在每个人的后背猛地推了一把，掉下万丈深渊。</p>
“你们说说，都来给老夫讲一讲，这天雷，到底是何物？”</p>
钟萧的声音还是很轻，他缓缓的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。而每个人在被目光扫视到的那个刹那，却都不由自主的向后缩了一下。</p>
无人敢应。</p>
“到底是…何！物！！！”</p>
说到最后的两个字时，钟萧的声音猛然间放大，犹如一道闪电，将每个人的心脏，炸的粉碎。</p>
一名将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，他已经站不起来了。</p>
钟萧默默站起身，缓步来到这名将佐面前，静静蹲下，慢慢抬起他的下巴。钟萧的眼神里，看不到一丝感情。</p>
钟萧低声问道：“你觉得呢？”</p>
此时此刻，眼前的白胡教父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位和蔼可亲又不失气度的老人，而是一尊凶神，一只受伤绝望，仅仅残存最后一丝理智的猛兽。</p>
“火…火球…从天而降，大…大概…真的是天…天雷吧…”将佐颤声道。</p>
“哦，真是天雷呐…”钟萧缓缓站起身。不知为何，那名将佐长出了一口气。</p>
突然，钟萧抬起脚，狠狠踢在这名将佐的脸上！与此同时，他发出此生以来最愤怒的咆哮：</p>
“放！屁！！！”</p>
“你们这些蠢驴，当老夫是傻的不成！！！”</p>
“夏荣城外的屯粮之所，老夫就刚刚从那里回来！除了粮草的灰烬以外，还有未烧尽的干草！竹段！！枝柴！！！”</p>
“天雷从天而降？你们有见过干柴做的天雷吗？！！！”</p>
“青州一个陆剑，就把你们吓傻了！！吓傻了！！！”</p>
“废物！！统统都是废物！！！”</p>
钟萧越吼越急，只见他从身边的桌案上抄起一支竹简，狠狠的摔在地下，又在地上死死的踩了几脚：</p>
“粮仓起火，居然，居然不防范敌袭，而是全军去灭火！！！是全军！！！你们，你们和那地里的庄稼汉，又有何分别？！你们吃着我燕州子民的粮饷，拿着我燕州子民的刀枪，在这最关键的时刻，却只会提着水桶，去救火？！！！”</p>
“笑话呐，笑话！！！哈哈哈哈哈哈哈！！！！！”</p>
钟萧狂笑着，两行老泪，从他眼中夺眶而出。他可以心思算尽，谋世划人，他可以忍辱负重，决胜千里。可是在这最后的一步，他还是错了。他把他燕州的士兵，仍旧高估了那么一点点。也正是这一点点，断送了他最后的野心。</p>
数年内，燕州休想再组织起同样规模的征伐。青州自伏龙河以西，将再也无法收复。哪怕就是龙丘城，都将会面临嬴朝残余部队疯狂的反击。</p>
一招棋走错，满盘俱是空！</p>
当年，他哪怕安排一名可靠的将才守粮，也不至如此后果！</p>
一名！一名将才！</p>
他想到了童狄，想到了紫竹，甚至，想到了童肃。</p>
可这一切，都晚了。</p> 黄葵善理政，却非将才，非将才！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