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晚,在鱼灯亮起之前,连绵火光率先点亮了山脚下的村庄。
烟雾遮蔽了星空,红尾的鲤鱼化身少女,在凄厉的风声中跃下瀑布,向着山下奔去。
快一些,再快一些。
漂浮的鱼灯被风吹散,彩绘的纸面被水浸湿,七零八落地挂在支架上,像是濒临破碎的心。
她看见被砸破的水缸,碗莲只余下几片残叶,她的朋友躺在水中,周围是殷红的血。
血色混着地上的水流,进一步扩散开来,丝丝缕缕的,如同某种无形的丝线,将她的心脏死死勒紧。
村民们举着火把,身形枯瘦。
他们惶然地看着她,嘴唇一张一合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於越过人群,抱起自己小小的、唯一的朋友。
她真的很轻,像是一片小小的羽毛。
不,羽毛更柔软一些,她已经病得只剩下一副贴着皮肉的骨架了。
於问:“谁干的?”
怀中的躯体已然僵冷——明明她们前一晚告别时,还约好了在第二日见面。
“她得了病。”有人说,“她不死的话,死的就是我们!”
他们没有“瘟疫”的概念,只知道要烧死得病的人,这样大家就不会生病。
於更没有这个概念。
她说:“但你们都生病了啊。”
村民们避开她的视线,像是被戳中了心虚之处,但也有人强撑着反驳——
“如果不是她,我们怎么会生病!”
周遭的人面被像是笼上了一层黑纱,各种各样的声音夹杂在一起,像是尖锐的噪音。
金红色的鳞片自手背蔓延,缓缓攀上少女的手臂、覆上她的脸庞,异化自鳞片起始,又渗入她的骨骼,将她的身体重塑。
村民惊惶地举起火把,试图以火焰驱赶这头自水中诞生的妖物,但火把甫一接触到她,便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,如同被水浇熄一般,变为焦黑的木棍。
异变还在继续。
鱼鳞变为排布紧密的坚硬甲片,鱼尾变作尖刺怒张的长尾,金红色的火光攀上她的眼眸,这些变化如同闪烁的烛火、明灭不定。
於的状态在精怪与妖兽间来回切换,金红色的虚影时而只有手掌大小、时而如山岳般庞大。
她发出近乎尖叫的悲切嘶吼,像是有人想要斩开她的灵魂、将她生生一剖为二。
村民们被这堪称神异的变化吓得伏倒在地,火把在慌乱中掉落,滚到木质的篱笆旁,染出一朵红色的火焰,借着晚风,火光逐渐向着四面八方蔓延。
没有人注意到这点小小的火光,他们只是低着头,匍匐在地上,向着於的方向跪拜。
虚影在不断变幻,於在仿佛要撕裂头颅的刺痛感中,仿佛自虐一般,思考着、诘问着。
小雨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,却要被他们疏远、厌恶,又因为来路不明的疾病,被他们杀死了。
为什么要向我下跪?我是妖怪,也算不上好心,还经常恐吓你们。
只是拥有力量,这些肤浅的、愚笨的人类,就会跪在地上,把我奉为神明吗?
可笑,多可笑啊。
这些人类有什么存在的价值?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?干脆——
不可以。
濒临崩溃的思维在此刻被截断,一道声音响起。
小小的身影从於的脑海中掠过,她们一同坐在溪岸边,小指相勾。
“约好啦!如果哪天我不在了,你不可以哭鼻子哦。”
“谁会为这种事哭鼻子啊,真是的。”
“嘿嘿,我是人,你是精怪,寿命不一样嘛。”
“你还是个小豆丁呢,想这么长远做什么?要是没活够的话,我勉为其难,把寿命分给你一点啦。”
“才不要,那样不好。”
“哈?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。”
“才不反悔。”女孩转过头,认真道,“於还会有更多更多的好朋友,所以不用为了我,被困在这里。你看,我长得这么快,说不定一眨眼的工夫,就会变成一个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太太,到时候你也不用伤心,要高高兴兴地和我道别,去找新的朋友。”
“你的时间很多,如果一直难过的话,那也太悲惨啦。”
“哼,到时候我就去你的坟墓前吵你睡觉,叫你短命鬼。”於别开脑袋,心情有些低落。
小雨扑过来,笑眯眯地抱住她:“跟你比起来当然很短啦。”
她说:“所以於要尊重这种短暂的生命哦。”
小小的、短暂的花朵,落在精怪的怀中、停留在妖兽的眼眸里,仿佛只是踏入一场无人打扰的安眠。
“还有救。”於低声说,已然湿透的鱼灯从溪流中悬浮起来,几近熄灭的烛火吞吐出最后一点光辉,裹挟着女孩的身躯,带她前往山巅。
那里有一个池子。
红尾的鲤鱼在池中取得人间香火、倾听众人的祈愿,因此化为精怪,若是奉献她的灵智、返还从前取得的全部“人气”,说不定、说不定可以——